作者: 北西南,來源:看理想
原標題:就算昆汀是混蛋,也是懂女人的混蛋
因為瑪格特·羅比,昆汀·塔倫蒂諾懟了記者。
《好萊塢往事》在戛納電影節(jié)的發(fā)布會環(huán)節(jié),有記者問昆?。骸艾敻裉亍ち_比是一位相當有表演天賦的女演員,可在《好萊塢往事》里,你都沒有給她很多臺詞,我們有理由相信,這是你有意為之。對此你作何解釋?”
昆汀說:“我拒絕你的假設。”
如果只看這一問一答,昆汀像個自大的、專橫的、甚至完全不懂尊重女性的混蛋。可他不是。
他其實早就說過,羅比是這個時代唯一適合演莎朗·塔特的人。
這不是昆汀第一次為了和自己合作的女演員較真。
拍《殺死比爾》之前,烏瑪·瑟曼懷孕了,昆汀拒絕重新選角,就等著。他說新娘的角色是專門給烏瑪·瑟曼寫的,是他們倆當年拍《低俗小說》時候一起想到的點子,戲可以拖著不拍,人絕對不能換。
就算昆汀是混蛋,也是懂女人的混蛋。
昆汀算是生不逢時。
一戰(zhàn)之后到60年代是好萊塢電影的“黃金時代”,昆汀生在1963年。還沒等他能有機會往黃金時代里插一腳,黃金時代就結束了。
昆汀的父親托尼·塔倫蒂諾是演員,放在遍地明星的好萊塢,屬于最不起眼那種。他三歲這年,父母離婚,母親帶著他嫁給一位音樂家。姑且說昆汀生父給了他一個“從事電影的人家里的孩子”身份,繼父給他的就是和電影的緣分了。
這一大一小兩人,但凡有新電影上映,必定要去影院。昆汀的媽媽也什么片子都許他看,哪怕是杰克·尼科爾森演的《獵愛的人》這種成人喜劇,她都照樣不攔著。那個時候,昆汀還不到十歲。
父母百無禁忌,昆汀也抓住了黃金時代的尾巴。
做了導演之后,昆汀說,拍完十部電影就退休,壓軸的《好萊塢往事》,就是他給記憶里的好萊塢黃金時代,寫的一封纏綿而惆悵的情書。
《好萊塢往事》
懷舊這個坎,不太容易繞過去,對大導演來說更如此。
就像伍迪·艾倫拍《咖啡公社》,結尾宴會上眾人舉杯慶祝新年,唱的還是“怎能忘記舊日伙伴”。
越有閱歷,越怕提盛筵必散,之于昆汀,他是親眼看著黃金時代這場盛宴,散得杯盤狼藉,說沒感情,當然不可能。
從某種程度上說,好萊塢的黃金時代,終于莎朗·塔特。所以昆汀拍《好萊塢往事》,去懷緬,去追念,少了莎朗·塔特就不成立。
電影里眼睛像貓一樣的金發(fā)甜心瑪格特·羅比,未必就百分百復刻了莎朗·塔特,但是她那種由內(nèi)而外的風情和清甜,天鵝般目空一切的驕傲,以及絲毫不加掩飾的落寞,就是昆汀對黃金時代最后模樣的念想。
《好萊塢往事》瑪格特·羅比飾莎朗·塔特
所以莎朗·塔特也好,瑪格特·羅比也好,之于昆汀來說,不再是一個確切的或者獨立的個體,更像一個符號,一尊雕像,象征一種一旦逝去就無從追回的失落之美。關于這種失落之美,侯孝賢曾經(jīng)給它取了個名字,叫“最好的時光”。
這也多少解釋了戛納那位記者的問題,為什么《好萊塢往事》里,瑪格特·羅比的臺詞那么少。因為一個代言失落之美的符號,不必用過多的語言自陳身份。
或者我們反向推理,假如瑪格特·羅比在《好萊塢往事》里,像她在《自殺小隊》演哈利·奎恩一樣喋喋不休地聒噪,她還能代表失落之美么?或許是DC粉的失落之美吧,但那已然不是昆汀心目中的“失落美神”了。
為了昆汀那句略顯敷衍的回答,《紐約客》常駐作家卡門·瑪麗亞·馬查多還專門發(fā)推特,質問昆汀“為什么非要裝出一副對女性漠不關心的樣子”,昆汀當然沒回應。
他是好萊塢公認的壞小子,一點不假,可這壞小子心里,藏了一個最綺麗的黃金時代夢。
昆汀的母親16歲的時候生了昆汀,昆汀16歲的時候,他母親允許他輟學,她的理由是,“我想讓我兒子知道,就算不上學,也不叫誤入歧途”。
昆汀輟學之后,在成人影院做過侍應生,在音像店賣過碟,也是得益于這段天天泡在電影里的時間,他的看片量突飛猛進。電影看得多的人,都有點可愛的小毛病,比如問他,說一部你最喜歡的電影,問十次他能給你說二十部不重樣的。
可能從昆汀的媽媽給他起名字的時候,就注定他一輩子都是個“影癡”。昆汀這個名字,借用的是《荒野鏢客》里伯特·雷諾茲角色的名字。
在看電影這件事上,昆汀的range相當廣,這次說最喜歡《007俄羅斯之戀》,下次說最喜歡《出租車司機》,也不知道他喜歡的是特倫斯·楊和馬丁·斯科塞斯,還是電影里紅唇半啟的丹妮拉·碧安琪和朱迪·福斯特。
估計還是后者多一點。
甚至看多了電影的昆汀,有些分不清銀幕和真實的分界,巴不得自己像《開羅紫玫瑰》里的米婭·法羅,一伸腳就能踏進所有幻夢都合情合理的世界。
《開羅紫玫瑰》
所以他寫了《真實羅曼史》的劇本,一個小人物,沖冠一怒為紅顏,他說這就是他的自傳。
劇本讓昆汀五萬美金賣給托尼·斯科特,女主角選的是帕特麗夏·阿奎特。
那個時候帕特麗夏有一種撲面而來的生命力,她演阿拉巴馬,蓬松的短發(fā)洋娃娃似的,老式的墨鏡,正紅的唇膏,孔雀藍的胸罩,像庫布里克《洛麗塔》海報上的女孩活了過來。
昆汀對沒有親自拍這部電影,多少有點耿耿于懷,以至于到了《落水狗》里,他還專門給了哈維·凱特爾演的老白一句臺詞,說認識一個女孩,叫阿拉巴馬。
《真實羅曼史》里的阿拉巴馬
昆汀還對戈達爾尤其執(zhí)念,他開了一間公司,取名A Band Apart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,用的是戈達爾《法外之徒》的名字,Bande à part。
拍《低俗小說》,也是昆汀最快樂的經(jīng)歷,他要用他的繆斯烏瑪·瑟曼,致敬他的偶像。《隨心所欲》里的娜娜是齊劉海,《低俗小說》里的米婭也是。黑白銀幕上看不見娜娜的唇色,那就讓米婭涂成深沉點的殷紅,還有那支指尖的煙,神來之筆。
《低俗小說》米婭
特別有趣的一件事,米婭這個角色,昆汀原本想邀請茱莉亞·羅伯茨來演,大概是想讓紅唇更醒目。可茱莉亞開出的片酬太高,超過了影片預算,昆汀只能作罷。
烏瑪·瑟曼本來也不想演,是昆汀在電話里給她一行一行讀劇本,最后才說動了她。
《低俗小說》上映之后,趴在床上,擎著香煙,眼神輕蔑的烏瑪·瑟曼,成了當時流行文化中相當經(jīng)典的符號。
昆汀不必再迷戀黃金時代的莎朗·塔特了,他有了他的時代,以及他一手創(chuàng)造的美神。
因為《好萊塢往事》,昆汀和李小龍的女兒結了怨。這像極了武俠小說里會有的情節(jié),一個無幫無派的小子,挑戰(zhàn)了武林英雄的尊位,讓英雄的女兒拉幫結伙追著他喊打。
昆汀是真的冤,從全世界導演里找比他更癡的功夫片迷,大概也沒幾個。說他對李小龍不敬,要是真不敬,怎么會讓他的繆斯烏瑪·瑟曼,在《殺死比爾》里穿著李小龍在《死亡游戲》里相同款式的戲服大殺四方。
《殺死比爾》
拍《殺死比爾》,昆汀動了真感情,一幅美人圖,講一入江湖歲月催。
有的人看一輩子功夫片,只懂打打殺殺倍兒爽,昆汀不一樣,他弄懂了功夫片之所以好看,講得無外乎一個儀式感。
這種儀式感,在現(xiàn)實里被人的欲念、貪婪和虛妄消噬掉了,所以只有放進一個成人童話,它才能成立。
《殺死比爾》眾美人,美得有種不真實的理想化質感,具象比如栗山千明,好像伊藤潤二畫稿里還了魂的富江小姐;抽象比如劉玉玲,白衣白雪地,不像在等一場死戰(zhàn),倒像靜候友人一期一會。
烏瑪·瑟曼與劉玉玲最后的決戰(zhàn),被昆汀拍出了侘寂的美感。
江湖人和文人有點相像,都有一點故意勉強自己,去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”,去打消七情六欲,只修內(nèi)心安寧。
劉玉玲就是這樣一個很“收”的角色,妝容寡淡并且面無表情,這種人,放在哪兒都是可以做大宗師的。
站在她對手面的烏瑪·瑟曼則是“放”,黃衣沾滿鮮血,咬牙切齒氣喘吁吁,不夠穩(wěn)了。
紅和黃都是穩(wěn)定的元色,放在劉玉玲主場的白色里,像個不和諧的闖入者。但也為其這種不和諧又穩(wěn)定的對比,才讓美感不繁復,但足夠有沖擊力。
日本有一位插花大師川瀨敏郎,他的插花,總喜歡在最素雅的瓶里,放上一支最富有生命氣息的花。之于《殺死比爾》的尾聲,烏瑪·瑟曼就是這朵花,劉玉玲則是瓶,彼此不得不容,不得不互相成就。
想把暴力變成美學不容易。
讓昆汀如醉如癡的70年代功夫片,《天下第一拳》也好,《少林三十六房》也好,幾乎清一色是男性為主角。昆汀像是用《殺死比爾》做了個試驗,讓女人們主持一部功夫片,結果如何?
論暴力、論美學,以及功夫片的精髓,昆汀顯然學到了十足十。
昆汀說過,如果他的生命有兩面,一面是70年代的邵氏功夫片,另一面是意大利西部片?!稓⑺辣葼枴穼斯Ψ蚱?,《八惡人》對應西部片。
《八惡人》里的詹妮弗·杰森·李和昆汀以往電影里的美人都不一樣——她不美,鼻子邊的血跡總也擦不凈,左眼也總是淤青的,甚至是狼狽的、粗糲的、癲狂的。詹妮弗自己形容這個角色說,“她像一只猛獸”。
《八惡人》
如果說功夫片是昆汀的童話,那西部片就是他的修羅場,在里面上演適者生存的困獸之斗。
詹妮弗·杰森·李飾演的黛西是女性,但她要和男性在同一塊狹小的地盤上,毫無形象地撕扯,爭奪活著的機會。
西部電影常常會制造一個亂局,再在這個規(guī)矩全無的小世界,慢慢升華人性的光點。女性在這個小世界,以往又總以需要被保護的弱者的形象出現(xiàn),就算強勢一點,也左不過是金鑲玉式的風騷老板娘。
但《八惡人》里的黛西,則是以一種和男性平起平坐的姿態(tài),守著自己腳下的陣地。
事實上,這不是昆汀第一次在男性主導的混戰(zhàn)里,加入強勢的女性角色,早在《無恥混蛋》當中他就已經(jīng)做過類似的嘗試,只不過無論梅拉尼·羅蘭還是戴安·克魯格,給人的第一印象還是美,并且兩人選擇的戰(zhàn)斗技能,也都是偏向四兩撥千斤的斗智設局,而不是詹妮弗·杰森·李的硬碰硬。
因為《八惡人》這部片子,昆汀也背負了不少指責,影評人甚至說在詹妮弗·杰森·李這個角色上,昆汀的厭女癥全盤爆發(fā)了。
在這之后不久,昆汀好像陷入了各種層面的多事之秋,與韋恩斯坦過從甚密讓他難逃風口浪尖,在拍戲過程中有意導致烏瑪·瑟曼受傷的舊聞也被重新翻出來,就連他慣愛給女性角色拍腳部特寫,都被嘲笑成惡趣味。再加上這一次與李小龍之女的羅生門,人們又開始說,昆汀始終是個混蛋,他從來沒變過。
我不知道有多少跟風罵昆汀“這個混蛋”的人,是真正看過他所有電影的。就像有多少罵伍迪·艾倫的人,是真正了解過他和米婭·法羅之間數(shù)十年的恩怨。
想拎得清“作品是作品,人品是人品”對于觀眾來說不太容易,但是如果能在“全民黑”某個導演的時候,保持一點點理性和獨立的判斷,至少是對這位導演以及他作品的尊重。
就像昆汀,他如果真是個厭女的混蛋,大概也不會把自己當作寶貝一般揣在心坎里的光影夢,借助一個個萬種風情實非良人的女子,投射到大銀幕上。
如果真如他自己所說,拍完十部電影就退休,希望他不要在職業(yè)生涯的最后,又回到起點,變成一條“落水狗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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